(那一年,我的一雙兒女初上山)
 

 


上山的第一年,我們往在一幢非常非常破舊的鐵皮工寮裡,整個白天,阿生都在幫別人的果園剪枝,說是去工作,不如說是朋友的舅子心地太寬厚,什麼都還摸不著頭緒的阿生,就這樣備好了剪刀和一雙新雨鞋,和寶倆人每天早出晚歸了起來........


冬季的梨山,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為果樹剪枝,梨樹在冬季休眠的狀態下,完全掉落了葉子,熟練的剪枝師傅,除了要能夠明確的分辨出樹種及樹上高接出來的品種之外,還要有相當的判斷力來操刀及修剪冗枝。這一個步驟能決定未來二三年梨樹結果的能力及樹勢,但看在外行人眼裡,也不過就是一樹亂枝。


白天,阿生帶著忐忑的心情邊做邊學,晚上回到小窩裡,就著朋友那裡「借」來的一口鍋爐起火燒材,為一家子準備熱水洗澡,邊拿著相關書籍檢討心得兼著講解給我聽,兩個人有時說著說著就趁著夜色來到梨園裡端詳討論了起來!


值得一提的是,朋友舅子家的那片果園種的是「豐水梨」,和我們接手的那一小片「新世紀梨」是不同品種的梨樹,這讓阿生的學習更加具有挑戰性,因為兩種全然不同的品種,在剪枝及留花芽這兩大重點上,是全然不同的。



(冬季尚未剪枝的梨樹,一樹亂枝.....)


 


阿生帶著臨陣磨槍的一知半解著手梨樹剪枝工作,我則帶著孩子們收拾剪落滿地的枝條,整理妥當堆疊在果園角落,等待枝條乾燥時就可拿來當柴火燒水。


果園使用的搬運車也是朋友那裡半棄置在路邊的,阿生不知道為什麼連搬運車也會修,在他又拆又裝敲打一番之後,勉強可以應付我們這一塊小小的果園使用,不過可能被棄置過久,脾氣不太好,時有半路罷工或暴衝的牛脾氣,有一回阿生與阿寶差一點被他摔下山去…..!噴藥設施同樣也是對面的原住民朋友的,我們蹲在地上看著加壓噴霧器邊聽阿生講解構造,看來看去,就是看不出阿生那裡有多生出一個腦袋。



(初為農人的阿生,下肥時一定要綁著護腰)







上山第一年,大兒子剛好到了要上幼稚園大班的年紀,剛到陌生環境的他,對山上的一切都還在適應的階段,當他第一天上學進到教室裡,我們的心情真是緊張到極點,一向有些內向的兒子,不知道會不會無法應付一大群小朋友的喧鬧嘻笑,當老師要兒子來向我們說再見,看著他臉上強忍住不安與眼淚的樣子,從來不曾離開身邊的兒子似乎一下子長大了!


大兒子開始在梨山國小附幼就讀,而孩子上學之後,一切的生活習慣似乎也跟著上了軌道,我們與這座山城的距離似乎又拉近了一些些!










 


第一年的肥料我們選擇下雞糞肥,原因是便宜且適合梨樹所需,肥料載到的那天,我看著一包包40多公斤的糞肥由大卡車上卸下,平時樂觀的我不禁傻眼……號稱做了7年的精打細算專職家庭主婦,怎麼從沒想到40公斤會是如此沈重如此巨大的大傢伙!


那一陣子我們正在果園屋舍兩頭忙,下肥的工作全都是阿生在空檔時一包包扛在肩上下到每一株梨樹邊,沒幾日,綿綿的春雨開始沒完沒了的下著,40公斤的半乾糞肥吸飽了雨水,我無法想像這大傢伙又增肥了多少,只記得阿生緩慢的扛著肥料,慢慢的走下陡峭山坡的身影!


清晨,我們在山上結霜的土地上醒來,我與孩子們興頭不已的穿梭在園子裡,拾些乾柴來在撿來的鋁盆子裡升火取暖,煮水沖熱巧克力,再用撿來的烤肉夾烤吐司吃,一切都是簡單而新鮮的,等待太陽照射到我們簡陋的工寮及三分多的小小果園,一個我們起歩的小小窩!


 





不到 二十坪 大的鐵皮工寮,有著半鏽的鐵皮屋頂,歪歪斜斜的木頭樑柱,四處龜裂並明且明顯傾斜的水泥地板,晚上全家窩在一間 二坪 大的房間裡,另外有一間較小的儲物間及一間廚房與工作兼用的空間。阿生將臥室原本的上下二層木床改造加強,孩子們睡在上舖,我們擠在下舖,入冬的寒氣常常讓我們冷得發抖,有時強風吹過,整個房子會跟著搖晃。下著雨的晚上,鐵皮屋頂上跳躍著千萬粒雨珠,好似千萬個鼓手現場演奏,時急時緩時快時慢,有時聲勢浩大喧囂吵嚷,有時細密綿長若有似無。


我們在風的搖晃和雨的節奏裡居然睡得分外香甜。一個溫暖的被窩,一口爐灶,和孩子擠在一起烤火,聽他們說話和唱歌,走很長的山路到街上只為買一條吐司麵包,清晨柴火裡熱水滾沸的聲音能讓我與孩子開心的笑出聲音來,冬天早上的太陽和帶著微微溫度涼風的午後,滿山的櫻花梅花正盛!


我們常在夜晚推開床邊的窗戶,窩在厚重的棉被裡看著山上冬日分外耀眼的星光閃爍。那時,我們是快樂的,快樂的像是剛領到獎賞的倆個大孩子,雖然我們什麼都缺乏都還在摸索著。


 


隨著夏日來臨,颱風的警訊跟著來臨,那一年初上山,原本攝影公司的好友們安排在休假時上山來看我們,大家都是隨遇而安的人,白天我們在園子裡看花看樹,有的作畫有的彈琴。晚上就著簡陋的工寮廚房煮出一道道美食,園子裡的青菜,生長良好的玉米,園子裡就有的野菜和土裡四處漫生的馬鈴薯。屋子前一個小小檐廊,下雨天就著炭爐烤著火,隨手摘採的野花怎麼擺都動人,隨手用梨枝綁成的小吊飾,加上幾筆圖畫大人小孩就爭相把玩著……..






第二天晚上,一群人迎接碧莉絲颱風登路,生長在城市的我們,第一次領教颱風在山區肆虐的威力,原本就對屋舍不甚有信心的我們,整夜像罩在超強狂風豪雨旋渦中心的小舟,無邊的黑暗擴大了聽覺的靈敏度,整個黑暗的穹蒼彷彿以萬鈞之勢直線下壓在單薄漏雨的屋頂上,四周是讓人扯動心弦的撕裂聲,鐵皮屋頂更放大了豪雨的聲勢,就在對面的人談話也得用喊的,隨著狂風而來突然斷電,除了一枝隨風飄搖的蠟燭,我們大意的沒有準備任何應變物品!







一屋子的人,更加深了我們對安全的恐慌,整夜不能成眠。開天闢地以來,狂風暴雨山崩地裂,有多少蟲魚鳥獸默默的在這樣的驚天動地之中低著頭等待,而我們至少還有一方小小的居所,還有一床溫暖的被!


颱風走後的那一天,我們第一次面對滿地將要成熟梨果,一粒粒包含著滿心熱情及努力學習的梨子,混合著泥水和斷枝落葉佈滿果園,現實的考驗第一回正視著我們,我們彼此無言,就這樣靜靜的蹲在園子裡!


還記得第一次面對風災之後的心情,是那樣急切而心痛,那樣的沮喪又不得不面對!雖然,面對滿園落果的我並沒有掉下眼淚,那一份心底穿孔而過的冰冷是大自然給我上的第一堂課,那些曾經承載著我們的熱情的梨子,在一夜之間摔碎一地,一粒粒和著泥水塵埃再不能回!多年之後,當我們一年年歷經風災、雨災、蟲災之後,漸慚的,咀嚼出那一份心痛來自於惋惜,只為了那樣豐美的果實不能熟成而惋惜!







 


隨著夏日輕輕走過,我們一直存在心裡的疑問時與俱增,就像快要漲破的氣球!倆人都不是富貴人家的孩子,也從未對梨果種類有過非常詳細的研究,從前打工的園子裡栽的幾乎都是蘋果,而,所能購買得到的梨果栽種書籍也多為大陸出版,書上詳列品種不下百種,但沒有一種與我們在山上所聽到的相同。


我們第一年接手的這片果園據說是「新世紀」梨,這裡的農人都直接說是「新仔」,而「新仔」到底長得什麼模樣呢?


每當兩人望著樹上包著灰色紙袋的梨包,我們的想像與推論之中隱約浮現出「新世紀梨」應該會有的模樣。這一點,我們很有默契的從來不向鄰人打聽,因為,上山的半年多來,我們被訕笑的機會已太多,所以我們珍藏保留著對新世紀梨的神秘想像空間,不輕易與人分享!


 


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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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的第一筆「大生意」!


在回憶裡被保留著的,常常是最深的刻劃,而,上山第一年所經歷的無數個第一次,正是我們刻下討山記憶的最深筆觸。就像孩子即興的塗鴉,沒有瞻前顧後,也沒有多餘的遲疑考慮,那樣的圖像也許最後不能稱之為作品,卻是我和阿生共同執筆所畫下的第一道濃烈色彩!


 


經歷了深冬的剪枝和艱難不已的下肥工作之後,始終趕不上進度的我們,又狼狽的套完全了全園的果袋,在這一整段時間裡,我們總是傻笑著.....傻傻的看著別 人索俐的工作進度,也傻傻的問東問西,這其間鬧了不下百次的笑話,山上的朋友也不好當面嘲笑我們,只是,往往一天下來,聽的最多的一句話是-----連這個你也不豬道喔.......


因為聽多了這樣的嘲諷,所以,漸漸的不敢再瞎問,我們想,就憑我們倆的腦袋,難道用看的看不出來,用猜的猜不透嗎......實在是太大意的想法,因為,要三個臭皮匠才能勝過諸葛亮,而,我們只有二個人.......


 


就在歡喜慶收成的前夕,我很自以為聰明的安慰阿生,梨山有那麼多的果園,難不成每一個人都很會賣梨,一定會有人來找我們買梨的啦,安啦安啦!阿生當然不安也不信,為什麼他這麼聰明呢,這一點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!


總之,從朋友那裡打聽到會有「販仔」(台語)上來看貨,經得朋友介紹之後,約好了第二天下午會來我們果園看看,如果談成的話,會整園包貨,也就是全園預估一個總量,談好了每斤售價,採果工的計算及出貨標準之後,全園的梨子就算搞定。接著我們倆個臭皮匠開始蒐羅從小到大的吃梨經歷(吃梨山梨的經歷我們倆人加起來 居然有二次.....一人一次很公平),總之,在印象裡,梨山的水果是「高級」和「名貴」的代名詞,那我們一整園的梨子(其實只有二萬多粒......) 不是該賺翻了......接著倆個人又開始傻笑,嘴角上揚到極點......


第二天,阿生計算了所有的成本和參考「高級名貴」的回憶,再加上上山朋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,附和著我們精打細算的成本,我們戰戰兢兢的準備好,要談我們畢生的第一回「大」生意。「販仔」一共來了四~五個人,詳細的人數我不記得了,只覺得對方黑壓壓一堆人海......


接著阿生以台語和對方招呼,號稱有語言「天才」的我,只會說一句「哩厚哩厚......」,接著再展現招牌傻笑....


對方都是常跑梨山的水果販子,很熟練的採果拆袋視察,我在一邊很得意的說,都是我們自己一粒粒套的喔.........對方不知趣的回道「啊嘸甘五狼用機器套喔」........ ......說的也是..........看著全園一個又一個端端正正的果袋,我的心裡想著,哪裡會有一台機器像我和阿生的雙手一樣靈巧好用。販仔直接切入 正題「一斤開多少?」我們相視一笑...說了一個早就商量好並且絕對合情合理的數字,二方人馬在樹園果沈默了大約10秒,在這漫長的10秒裡,我心裡盤算著對方開口殺價,而我們應該如何說服他們,如果他們不滿意,我們又該退步多少以求成交,若是阿生心軟我可要很有默契扮黑臉........再接著,對方比我們更有默契的一同轉身急速撤離,只留下一 句,「有閒來坐啦....」!


我問阿生,他們這是什麼意思?


阿生:應該是........沒談成吧......


那一個梨山的夏天,突然變得有點冷


 


過了幾天之後,我們才知道自己那一天開了令人啼笑皆非的天價,大約是行情價的二倍之多.......那印象中高級又名貴的價格,並不是果農能夠拿得到的,在農業這個傳統產業裡,算是人盡皆知的「常識」!我們同時也打破了梨山有史以來的第一名---第一名的傻子!因為是第一名,所以也就很快的就出了名!


從那之後,我開始懂得鄰人對於我們的笑容裡報以什麼樣的心態,那不再是一種鼓勵或問候,也許,裡面還包含著一點,山地式的幽默和忍耐吧!


 以上是我們「販仔」的第一次接觸,再之後,我們又陸續接觸過二三次「販仔」,每一回都是令人「深刻」的筆觸,留在我們記憶圖像裡,最顯眼的角落裡。


不過,我還是很感謝這幾位優秀的水果商人,有他們的直接而毫不保留的激盪,我們才會更堅持走上一條自己的道路,不管再怎麼困難,我們也知道自己是沒有退路的!


 所謂的「販仔」有一個特別的身份識別,他們通常買的是「包仔」,開的是三噸半的「發財仔」!所以也有人會說「包仔車」上來了,指的就是開著貨車自己來山上批貨的水果商人。


 


「包仔」就是將梨果從樹上採收下來之後,直接秤重分級好之後,還未拆開果袋就直接販售,這樣的銷售方式在梨山已越來越普遍,園主不需要再多請人手和置備包裝材料,可以快速採收出貨以節約成本。「販仔」也必需是熟門熟路的商人,他們必需在談生意的同時,預估出轉手賣出的利潤,以及,不拆袋購買之下,壞果的耗損率!


 


「包仔」同時又分為「大包」、「小包」,同樣是買「包仔」。


「大包」全園通包,無論大小通收,也有的會挑選一定的兩(台兩)數購買,但購買的數量比較龐大,也有的會同時包下很多塊果園。


「小包」通常並不是那麼的熟門熟路,他們在採收季節會開著發財車上山,邊走邊看,探聽一下行情,再選擇果園談價,通常只會購買少量的貨物,裝滿車就下山小賣,依所得利潤來評估下一回進貨的議價空間。


 


排除「包仔」水果商,最傳統的買賣方式就屬「行口」,下一回再說吧!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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